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
——詹勇绘画的美学意味
贾磊磊
看一个人的绘画,就是看这个人的内心,其实,不只是绘画,包括看电影、看电视剧、看话剧何尝不是在看作者的内心——他们的好恶,他们的喜怒悲欢,无一不体现在他们的作品中。即便就是那些将自己的欲望深深地“嵌入”到字里行间的作家,通过他们的作品同样能够看出他们内心的激流与波澜,更不用说那些本来就要在笔墨、色彩、线条里寄予自己内心感受的青年画家,在他们的作品中能够读出的不是他们的满腹惆怅,便是他们一腔激情······有些精神分析学家恨不得通过文本的阐释将作者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让大家看看——他们认为那才叫批评。
一
现在,我们面对的是詹勇的绘画,一位中国年轻的工笔画家的一系列作品。同时,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白天色彩斑斓、夜间流光溢彩的世界。可是,面对这个五光十色的时代,詹勇的绘画却只要了两种颜色:黑与白。确切地说,实际上他只描绘了一种黑色,因为白色原本就是纸上的本色。这种设置极度简约的色彩谱系,与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在色彩上是如此不同,足以使我们对他另眼看待。其实,在他的工笔绘画中,奇特的并不仅仅是色彩的简约,更重要的是在他简约而细致的笔画中寄予的精微的意境。其中必然映衬的是他内心世界的极度纯粹,标志着他对艺术,对世界臻于极致的想象之境。我们看詹勇的作品,线条之细腻,笔触之轻盈,形象之灵动,分明要追寻的是一个至善至美的艺术境界。如果他是个金匠,那么,他打造的金具纯度可能是百分之百;如果他是个厨师,他烹出的菜肴可能会色香味俱全。现在,上帝让他成了一位职业画家,在中国最具传统艺术风范的工笔画领域寻幽探胜,在一种我们中国人自古就喜欢那种“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的美学意境中游走。他画的京剧演员,用黑色的秀发,黑色的眼睛,凸显出洁白如玉的脸庞。他用黑白两种色彩描绘的人物,其目光中透露出的是对善的皈依,对恶的弃绝,对信仰的坚守,对流俗的轻蔑。在京剧这种忠奸立判,善恶分明的道德舞台上,以黑白两色作为走向它灵魂的视觉通道难道不是最佳的选择吗?
二
众所周知,绘画的世界是一个二维的平面世界,所有进入这个空间中的人物都不可避免地要被这种二维的世界“平面化”。所以,许多杰出的艺术家都竭力在二维的空间环境勾勒出三维甚至多维的空间意义——其中最极端表现形式就是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他将战争对人类的摧残用一种极度变形的视觉形象呈现出来:多重的叙述视点,多向的表现维度,多元的空间形态,使看到它的人无不为之震惊!他表现的是残暴的战争机器对人的野蛮屠杀,可是,在画面上我们见不到任何飞机、坦克、枪炮,看到的是在空间上错位的牛头、在绝望中嘶鸣的烈马、被挤压在建筑物里狂叫的伤兵、抱着死婴号啕大哭的母亲。总之,这是一个断裂的、扭曲的、错位的世界,是一个疯狂的、恐怖的、痛苦的世界。现在,我们要问的是:难道只有像毕加索那样在表现灾难,表现痛苦,表现死亡的时候才能够用这种多维的空间构图吗?在中国传统的工笔绘画创作中,有没有可以进入多维绘画空间的可能性呢?看到詹勇的工笔人物画,我们似乎找到了一种肯定的答案。他将两位背对背的少妇画在同一幅画面里,也可以说这是一位演员背对着镜子正反面。不管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在这两个相互对映的空间维度中,显露出的都是一个主题:他似乎在讲述一个京剧演员的两面性,她即有美艳照人的一面,也有黯然伤神的一面;即有风采荣耀的一面,也有卑微屈辱的一面。这种对人性的多重侧面的揭示通常会在一个相对复杂的叙事文本中才能够完成,而现在,在詹勇的黑白绘画中,我们看到了这种对人性的多重审视。如果我们将其视为一种“镜式文本”,与西方绘画史上委拉斯贵支的《宫娥》和尼德兰扬·凡··爱克《阿尔诺芬妮夫妇像》近乎诡异的构图相对比,詹勇作品中的喻义也许能写一篇心理分析的论文。最起码,在我们中国的传统绘画艺术中,这种对空间关系的二元建构,表明了詹勇具有一种开放的当代视野,至于他在其中寄予的什么还等待着人们的重新发现与再度阐释吧。
三
有时,一幅画足以让人名传千古,正像一本书,一首歌,一出戏,一部电影一样。然而,再精彩的作品,世态沧桑,时过境迁,也有受人诟病,被人指责的时候。从这种意义上讲,艺术似乎没有什么百世流芳的经典。包括学术思想的表达也是一样。当年,王国维去世两年之后,清华弟子屡次请陈寅恪为其题写铭文。陈寅恪数辞而不获,最后只得应允。陈寅恪在他书写的铭文中,充分肯定了王国维的学术建树,同时,强调了治学求知的根本在于:“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这乃是对王国维学术精神的至高评价。然而,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陈寅恪在盛赞了王国维生死两忘的治学精神之后,笔锋一转,说道“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这就是说,尽管王国维的学术地位无人能够替代、他的学术思想没人能够鄙视,但是,他的学说并不是无懈可击,他的理论也并不是不可商榷的。现在,他之所以被人铭记,受人尊奉,并不是仅仅因为他的学问,比学问更重要的是他所崇尚,所倡导,所践行的那种独立、自由的人格精神——这才是他永恒的价值之所在。其实,陈寅恪所表达的不只是对学者的人格精神的盛誉,也包括着对艺术家的期许,他们之所以令我们敬佩,并不仅仅是基于他们的才华,而常常是基于我们对其精神的感怀。我们在此,觉得詹勇就是这样一个具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他日复一日地在自己的画室里耕耘,年复一年地在他的斗室中创作。没有人逼他这么做,甚至也没有人告诫他这样做。自己认定的路他自己走。他的作品就是他灵魂的外化。一位前辈看到他如此精雕细刻地作画,说他这是“往死里画”!不管这是对他执着于自己的画法赞誉,还是对他痴情于自己绘画世界的警示,他依然固我。
现在,他的个人展览揭幕在即,在一个用作品说话的行业里,詹勇是一个胜利者。他以自己的成就向世界证明了他作为一位画家的个性存在方式。我衷心地祝贺他!